第54章 心软_星光降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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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4章 心软

  很多年前的事了。

  喻嘉树出现在那里,纯属是巧合。

  按理说,他这样家境的人,很少会去人满为患的公立医院,遑论好几人共用一间的普通病房。

  但偏偏那个时候,他就是在了。

  喻嘉树垂着眼往她嘴边一勺一勺地递汤,动作轻缓却细致,神情很淡,简单明了地解释。

  “我妈再嫁。”

  “对方是个建筑工程师,家境不算殷实,就是普通人。”

  普通人,生老病死一类事,自然也就在普通医院。

  叶梵跟喻重山离婚的第三年再嫁,次年就怀了新的宝宝。那年喻嘉树十七岁,一个人在从前的家属院住着,没有回过南山一次。

  或许那在他心里,根本就称不上“回”。

  能称之为家的地方,才谈得上回,南山区区一栋金砖雕砌起来的屋子,还没那个资格。

  叶梵产后没有请护工,被隔壁床的老人咳嗽吵得睡不着,被病房走廊上时不时的各种声响吵得精神衰弱,她也没有抱怨过。

  喻嘉树偶尔去看她,问了隔壁家的爷爷奶奶,买点坐月子的补品,到病房里,人坐下,东西放下,就安静了。

  好像没什么话可以说。

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跟叶梵无话可说了呢?

  他尚且还记得从前一家人在公园里放风筝,跨年夜时在江边放烟火,现在风水轮转,原本圆满的一家三口分离崩析,各自有了新的家庭,那些记忆里模糊却美好的回忆,好像转瞬就成了上辈子的事情了。

  现在他一进来,那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就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,或从叶梵手里接过孩子,或停下削苹果的手,在裤缝边不自在地摩挲两下,面上还要挂着礼貌的笑容,寻找一些一眼就能看穿的借口走出门去,给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与机会。

  这些尴尬又沉默的瞬间,无疑在昭示着,他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外来人。

  但喻嘉树面上不显,他在男人冲他打招呼是颔首示意,在小朋友冲他眨眼睛的时候也能笑两声,依旧神情自若,不显狼狈,只不过这一切好像都是虚浮着的,没落到他身上。

  叶梵一般会招手让他坐到床边来,握着他的手询问近况,时不时搭两句腔,带着温柔的笑意点评两句,说她儿子真优秀。

 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,心比天高,一句“那你怎么不要我”硬生生卡在喉咙口,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,一齐往下咽。

  整整三年,他没有一次问出口,更不会在这个对于别人家庭来说大喜的日子,不合时宜地提出来。

  何况他知道答案。

  叶梵从来不是什么被折了翼,困在笼里,中看不中用的金丝雀。她身上有股难以比拟的韧劲,在风行千禧年初创时,作出的贡献不输任何人。

  出身微末,却精明干练,雷厉风行,以小见大,说风行如今发展到此,有她一半功劳,也毫不为过。

  但现代社会的女性难免面对各种世俗枷锁,什么嫁了人生了孩子,就该在家洗衣做饭,照顾孩子。

  男方的大男子主义在公司有起色之后尽显,婆家各类亲戚逢年过节议论纷纷,说她怀着孕还在外面抛头露面,好像他们喻家养不起一个孕妇似的。

  多次难以调和的争吵之下,叶梵妥协,回归家庭,一待就是十多年,直到她是在难以忍受,选择离开。

  某种意义上来说,喻嘉树也是她的枷锁。

  从前是她让被迫从事业中回归家庭的枷锁,现在是拖累她奔向新生活的阻碍。

  所以他尽量不自讨没趣。

  浮在表面,点到为止的聊天结束,他神情自若地跟一家三口道别,身型依旧挺拔,只是无法忘记关上病房门前的那一眼。

  一坐一站,新生儿被抱在父亲怀中,受母亲无限怜爱。

  那才是真正平等又圆满的一家人。

  十七岁的喻嘉树站在病房外,一时没动,神情很淡,目光平直地下落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  隔音不算好,能听见身后低低的交谈声。

  男人说他长得很好,优秀又有礼貌,气场强到让他都有些不知所措,以后一定会很能干。

  叶梵笑着轻声附和两句,说是,况且她前夫也不会允许他不能干的,然后话题一转,到了他那个新生的弟弟身上。

  夫妻俩小声交谈,说他们的孩子以后不求大富大贵,只要能健健康康地长大,平安开心就好。

  平安开心。

  听起来多么简单又朴实的愿望。

  可是就是这么简单又朴实的愿望,从来都没有人祝过他。

  他们只说他要很优秀,要很有能力,从懂事起就被寄予了他从来就不想要的厚望。

  没有哪怕一个人问过他。

  也许世界上本就没有那种第一次当就能很完美的父母,任何事都需要试错,包括婚姻,或是家庭。

  也许他就是那个试错品。

  喻嘉树扯了扯嘴角,轻微扬起下颌,呼出一口沉沉的气,抬脚想往外走时,瞥见对面第三间病房外的身影。

  身影纤细而单薄的少女蜷在墙根下,身型小得像一只孱弱的小兽。

  她埋着头,一手捂在小腹,攥住手机的那只手,纤细指节都泛出白,带着哭腔小声询问着。

  应当是没有结果,因为喻嘉树看见她僵了好片刻,脖颈垂得更低了,手臂慢慢下滑,几秒后,肩膀难以抑制地轻微抖动起来。

  像是在流泪。

  他只顿了一秒。

  接着没什么情绪地走过了。

  事实上,他从来不是什么喜欢善心大发的人。人的善意是有限的,当自己深陷泥淖之中时,很难再分出精力来帮助旁人。

  快要走过的时候,他听见一声低低的喊。

  是位老人的声音,有几分担忧地上扬着尾调,嗓音是老年人特有的慈祥,喊,瑶瑶啊。

  那女孩顿了两秒,应了一声。

  尾音还在颤,故作轻松地说,,我在外面写作业呢奶奶,写完就进来。

  走到医院大门时,这句明显带着鼻音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。

  喻嘉树站在寥落的阔叶林旁边,望着门口大路上的车水马龙。

  出租车和拉客的三轮车挤成一片,卖馒头和包子的小贩吆喝着,蒸笼一打开,腾腾热气涌出来,半空中是袅袅的白烟。

  身前和身后,好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
  有出租车司机刚载完客人,顺路驶到他身前,问他走不走。

  离开另一个幸福家庭,回到自己孤身一人状态的欲望如此强烈,以至于让人不想再回头看这个地方一眼。

  十七岁的喻嘉树站在那里,沉默良久。

  好像过了很久,又好像没有,时间被无限制的拉长。

  半晌,他很轻地叹了口气,闭了闭眼。

  迈出的脚步转了个向,往回走了。

  医院走廊上的一个擦肩,没有打过的照面,各自不留神的一瞥。

  那碗在寒风中吹掉滚烫热气,却依旧触手生温的鸡汤。

  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时刻,他们人生中某些难捱的瞬间,竟然奇迹般的相交。

  像是命中注定。

  很奇怪。

  不管是十七岁的喻嘉树,还是二十五岁的喻嘉树。

  好像永远都会对她心软。

  病中的人娇气,他甚至还没有细说,只是简单提了两句,戚瑶就红了眼眶,不声不响地往下掉眼泪。

  也不知道她在伤心什么,是因为那个身影不是梦,还是因为他随口提到的原因。耐着性子哄了好半天,好歹是不哭了,乖乖喝汤。

  “你弟弟多大了?”喝完最后一口,她忽然这样问。

  喻嘉树把碗收起来,闻言眯眼想了想,“应该七八岁吧,记不清了。怎么?”

  “好吧。”戚瑶躺下去,轻声碎碎念,“我还说如果跟孙文博他们差不多大,应该就是认识我的。我最招这种小朋友喜欢了,等你带我回家,可不把他嫉妒死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话音刚落,空气安静两秒。

  戚瑶猛地收了声,意识到自己竟然顺嘴就说了“带我回家”这句话,好像这是什么板上钉钉的事。

  喻嘉树倒没多大反应,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当然,只是反应了两秒,倏然被逗乐了,低睫笑了声,漫不经心偏头看她,懒懒开口。

  “嫉妒我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,是吗?”

  “……对啊。”戚瑶也看他,尽量装得很理直气壮,眨了眨眼,轻声反问,“难道不漂亮吗?”

  乌黑柔顺的发丝铺在枕上,越发衬得一张脸白皙素净,一双桃花眼清澈温软,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。

  喻嘉树没说话,很轻地挑了挑眉,抽出湿巾擦了擦手,然后俯下身来吻她唇角。

  长指从脸颊边掠过,拨弄了两下小巧的耳垂。

  “漂亮死了。”他在耳边低道。

  “简直直男杀手。”

  “那便宜弟弟要恨死我了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我在生病,你不要亲我。”戚瑶说,然后把头偏到另一边去,留下发红的耳根,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出一抹青涩的粉色。

  喻嘉树就那么看着,没忍住,低低笑了一声,不逗她了。

  吃完饭后,戚瑶受不住,睡了一觉。大概还烧着,梦里也睡不安稳,没输液的那只手牵着他,轻微动一动都会引得她蹙眉。

  没办法,喻嘉树只有坐在她身边,一边牵着她,一边戴耳机开会。

  他这个时候本来应该在公司。

  接到戚瑶电话的时候,喻嘉树刚落地。

  飞行模式刚一关闭,就接到喻重山电话,问他怎么忽然决定要投资新项目。

  上了大白的车,关门往公司开。

  喻嘉树懒得细说,只说没用家里的钱,对面声音蓦然一沉,眼看就要发脾气,嘟嘟的提示音响起,他拿下来扫了一眼,简短两句后就挂了。

  指尖滑动,接起新的来电。

  “喂?”喻嘉树开口。

  他以为她是来问有没有平安落地,谁知道等了半天,也没听见开口。

  尾调上扬,喻嘉树喊了她一声,好片刻,那边才传来声响。

  女孩儿声音很轻,很小,问他有没有上飞机。

  喻嘉树顿了两秒,不答,只是反问,“怎么了?”

  戚瑶那时候应该是烧得有点迷糊,就着栗子的手,把脑袋凑过去,小声说,如果你还没有走的话,能不能过来陪我。

  女孩儿声音轻得好像下一秒就要飘散,似乎在做什么巨大的心理斗争,好半晌,才很怕打扰他似的,解释道。

  今天是奶奶的忌日。

  她不能去看她,但也不想一个人待着。

  声音太轻了,尾音不自觉往下落,仿佛隔着手机屏幕都能听出她的忐忑和游移。

  她太怕打扰别人了,连请求都是建立在如果他没有走的前提上。

  喻嘉树没回答,只让她把电话给栗子,对着大白做了个手势。

  一分钟后,黑色的车辆在最近的路口掉头,驶回机场。

  两个小时后,晶帆原定的季度汇报会转为线上。

  此刻,视频通话里实时连接着两个画面。

  晶帆会议室照样坐满了人,因为首位是空的,季度汇报完后的讨论阶段,难免显出几分七嘴八舌来。

  大白站着,翻了两页资料,“志江这两年风头还可以,市占率逐渐升高,虽然跟风行不能比吧,但是势头好。”

  “所以他们什么意思?想预定x80做独家垄断是吗?真舍得开价,准备打定主意跟风行杠到底吧。”

  “这肯定不行啊,之前都说了,我们收购宏图和搞定技术许可,有一方面也是因为不做垄断。”

  “现在想想,我们的设计生产模式实在太明智了,从芯片设计、制造、封装到测试,全产业链拉通,目前国内还没哪家可以比。小而美说的就是我们吧。”

  “去你的!你还挺会自夸啊,这主意也不是你的功劳吧。”

  “行了行了,拉回正题。志江那边托人问,能不能聊一聊,到底怎么回?”

  众人的视线纷纷转回屏幕上。

  画面中的男人神情很淡,单手撑着下颌,眼皮倦懒地耷拉着,目光甚至没有落在屏幕上,望着镜头照不到的一旁。

  听到人喊,才转移视线,漫不经心地在键盘上打字。

  聊天框里出现俩字儿,“不接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大白凑到屏幕前看了一眼,才转身跟大家播报,“树说不同意。”

  会议室中沉默一秒,有人困惑地开口:“不是,他不同意我大概能猜到,因为他不想靠垄断赚钱嘛,但是为什么他不能说话?是最近失声了吗?”

  “今个儿一个字还没听他说过呢。”有人附和,“是我们季度汇报让您失望了吗,老板?”

  屏幕里,喻嘉树很轻地挑了挑眉,撩起眼皮,一副冷淡的模样,竟然看着下一秒就要关闭通话。

  会议室里顿时一片笑。

  “笑死,你嘴好欠,小心老板月底回来扣你奖金啊。”

  “怎么说也三个月没看到我们小喻总了,怪想念的。”

  “拉倒吧你……”

  尚未来得及关闭的通话中倏然响起一道轻缓的女声。

  猝不及防,会议室尚还吵着,只有站得近的大白听见了。

  他心头一跳,刚想去关,就听见那人压低声音问了一句,“醒了?”

  顿时,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了。

  目瞪口呆,面面相觑。

  另一头的两人还浑然不知。

  喻嘉树单手摘了耳机,倾身摸了下她额头,不算烫了,垂着眼低声问,“我吵到你了?”

  戚瑶任他摸,脑袋陷在枕头里,小幅度地摇摇头。

  过了会儿,她又抿唇,小声道,“你没牵我了。”

  刚才单手不好打字,他看她睡熟了,就慢慢地把手抽出来,谁知道这样也醒了。

  病房里安静两秒。

  女孩儿一张脸素净而白,眼神清澈,柔软的发丝铺在耳边。

  乖得不行。

  喻嘉树垂眼看着她,倏然笑了一声,“嗯。我的问题。”

  “不过,”他还带着点笑意,拖长尾音,戏谑道,“戚十一,你怎么这么黏人的?”

  “……”

  戚瑶抿唇移开视线,不说话。

  喻嘉树弯起唇角,看了她一会儿,才把视线转回屏幕上,看着另一方画面里无数张目瞪口呆的脸,顿了两秒。

  接着他很轻地挑了挑眉,没什么情绪,没管疯狂在聊天框刷八卦言论的无聊男人们,干脆利落地退出了通话。

  戚瑶大抵是清醒了许多,短暂醒来一瞬的记忆也模模糊糊忆起。

  她只能忆起自己迷迷糊糊被烧醒,就着栗子的手跟喻嘉树讲话,好像是在问他有没有上飞机。

  他怎么回的呢?

  没印象了。

  戚瑶顿了两秒,抿唇喊他,“你今天落地了吗?”

  喻嘉树正把电脑往床头柜上放,闻言没什么反应,放好之后才回身看着她,瞳孔漆黑,说,“没啊。”

  “天气原因,航班取消了。”他说。

  漫不经心地拖着尾音,他看着她,继续道。

  “你运气太好了,戚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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